吴雯雯:“上课不发言”就是没有认真听课?来听听孩子们的述说 | 群岛教育3.0案例系列
经常会听到家长问:“我的孩子在课堂上表达很少,是不是没有在认真听讲?”
“表达的多少”似乎成为了检验孩子“学习质量”的标准,但也许更值得关注的是,孩子不愿意表达背后的原因,他们对表达的担心、过往的学习经验对他们的影响,以及他们更愿意展开怎样的表达。
在今天的文章里,广州「艾森蓝」的吴雯雯分享了在课堂上与孩子们展开的对话,她与孩子们一起探讨了“为什么我们不愿意表达”。
从孩子们的沉默到主动的分享,这个对话的过程中也可以看见吴雯雯作为导师如何放弃原定的教学内容,看见一个个活生生的孩子而适时垫出一块“砖”,如何营造一个安全的、张弛有度的表达场域,让张力在团体间得到流动与疏通。
这些都考验着教育者的共情能力与敏锐感知,敢于及时迭代和垫砖的勇气和底气,在看不见的地方着力。
接下来让我们一起来听听孩子们的讲述。
Enjoy reading~
“不爱表达”的孩子背后,
都有哪些未被述说的故事?
太多话藏在沉默里
这学期,我教学全人成长与表达的二阶(4-5年级)和三阶(5-6年级)。第二周课上的习作反馈环节,周六班和周日班出现了截然不同的情境。
第一周的习作是孩子们写的诗歌,关于自己的过去、当下和未来。为了让彼此的文字在同辈的读者视角里,被看见和欣赏,我采用了“曲水流觞式”的诗歌漂流会。每个人的作品在彼此的案头短暂停留,打动人心的句子被彩笔即时标记。在这过程中,铃声响则中止一次,读者可以分享自己手头读到的喜欢的诗句,并说出作者的名字。
周六班的孩子主动为伙伴赋能,听到自己的句子被念出来时既羞怯又愉快,新老同学也借文字认识了彼此。他们还在最后谈论了自己欣赏什么样的文字和表达:不是抄的好词好句(原创的)、幽默的、我没想到的、有想象力的、不傻气的(有哲思的)等等。
就像上公开课前的试教一般,同样的内容,在不同班级上。上一个班尝到了甜头,就会以为一切顺利,更何况5-6年级还高一个段位呢!事实并非如此,表达的开放度和安全感跟年龄无关,更不成正比。
周日班第一环节就“死机”,我在课堂观察记录里写道:
1、左手拿着别人的作品,右手抓着笔,硬是圈不出一个喜欢的句子。
2、自动进入做题模式,有种在眼前找答案的压力,没有丝毫游戏感。
3、铃响,分享喜欢的句子,没有。低头抬眼,心虚虚地看着我。
4、多看一会,多几轮,降低表达难度,不需要说理由,只是念看着不错的句子。
5、如果有看不明白的地方,也可以提问,没有人提问。
结果是:只有一个小孩分享喜欢的了一句,其他人继续沉默。
事实上,周日班第一周上课的时候,孩子们像自来熟一样聊得起劲。比如:吐槽六年级新学期生活、班级八卦、暑假趣事,互相捧哏逗哏,我都多余多说两句。这会却集体闭麦,实在出乎意料。
我邀请他们把这事放一放,歇一歇,体会一下自己的感受,不着急。我们一起沉默了一会,我体会着困惑,他们体会着刚才的无措。
当场面看起来越像上浆的饺子馅的时候,越是不能使劲,而是要想办法松开,松动彼此的紧张。尤其是孩子越没像我们期望的那样表现时,越是应该由成年人承担起建立有质量的人际联结的责任,而不是孩子。
先让当下的感受拥在一起
“大家好像玩得不是很轻松的样子,标记别人写得好的诗句时,会觉得难吗?”我想试着邀请一些孩子为我解惑。
——“有点,不知道够不够好。”(预设了要足够好才值得分享)
——“不会,我还挺习惯。”(那个分享句子的孩子)
——“像做阅读理解,在文中画出句子,然后要赏析它。”(小学语文考试经典题目)
——“对!很难拿满分,总是被扣得莫名其妙!”(进入答题和阅卷老师切磋的状态)
——“有的句子,看不太懂,说出来怕伤人家自尊。”(预设提问等于挑刺)
——“有喜欢的,说不出原因。”(对自己的感知还不太明晰)
——“比较害羞,不好意思说。”(个性使然)
——“不想第一个开口说话。”(第一个说等于爱出风头,很危险)
我接着问:“看起来蛮不容易的,平时有机会看伙伴的写作吗?会互相交流吗?”
——“都是老师看,看了打分或者评级。”
“那么,如果在这里,我们有机会创造一个安全、互相支持的写作团体,大家愿意一起试试吗?”
——很轻的、多声:“嗯。”我们得到了彼此的默许。
白板左上角,我留了一行字:“做自己写作的主人,成为他人的写作伙伴。”告诉他们,你的分享、想法是无声的雨水,会汇入溪流支持到别人。当我们分享出去,溪水才能流动起来,同样,你也会受惠于此。
对你来说,分享是快乐的吗?
”那么,分享、表达对你来说是快乐的吗?刚刚分享的情境,对大家来说似乎有些压力。“
我在白板正中央画下一条横轴,邀请他们用“光谱”的思维理解。两个端点分别是快乐和不快乐,但每个人的体感不是绝对的,也许你的感受像在一个多种颜色渐变的光谱之上,在某一个你才能了解的位置上。
调查结果是:3个孩子觉得快乐、3个孩子觉得快乐和压力各半、2个孩子感到不快乐,只有一个孩子没想好暂且不表态。
感到快乐的孩子多半还是喜欢跟别人交流,希望能和别人交换不同的想法,也期待得到别人的欣赏和认可,只是自己做起来不那么容易;
喜忧参半的孩子多半是因为性格原因,以前的自己很羞怯、胆小,现在长大了慢慢好些了,但是公众表达就更困难了,怕说得慢又说不清。再有就是,有时候找不到合适的词表达自己的感受,有时候感受很难确认,等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了。
在分享和表达的时候感到不快乐的那个女孩,邀请她说原因的时候,她突然不耐烦起来。支支吾吾,嘴里絮叨着听不清的话。那种不耐烦里像是有很多重意思,她翘着二郎腿,揉着手里的便利贴。我问她是想起什么事情了吗?和我们说说吧。她嘟着嘴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我上课举手的时候,老师总是看不见。看见了也不叫我,都是叫别人。我懒得回答了,有什么了不起的。什么老师,她叫我回答,我还偏偏答错的!她以为我傻,都不知道是谁傻。我反正也很害羞,她也拿我没办法......”
我问她:“这是发生在几年级的事?”
“二年级,第一个学期第一节课开始的。”
“你现在几年级了?”
“五年级。”
“五年级的你和二年级的你有什么不同吗?”
“我会确定自己真正想说的才说。”
即使过去三年了,二年级的那一堂课对“不耐烦姑娘”来说依旧历历在目,表达的不安全感印刻在身体里伴随着每一次的表达场景。我问她与过去和现在有关的三个问题时,有意提醒她区分回忆和当下。
我们无法停在过去,靠拽着伤痛自说自话就能拥抱新的可能。若能从低垂的眼眸,受伤的状态里抬起眼,用此刻的目光看向周围的伙伴、此地的自己,我们会有办法稳稳地让新的改变在当下启动、发生。
表达对我来说是未知,
不是快不快乐
那个唯一没表态的男孩,全程都在听大家的分享。他思考问题的时候、表达的时候,总是下意识皱眉头,眉间刻着“川字”(下文称他“小皱眉”吧)。一开始,小皱眉犹豫很久没有做出选择的时候,趴在桌子上。在“不耐烦姑娘”分享二年级的故事时,他坐了起来听完了讨论。
最后轮到他了,问他想好了吗?
小皱眉说:“如果我三种都不是,可不可以单独开一个选项?”
我自然求之不得,其他同学充满好奇。
他说:“分享和表达对我来说,是未知,不是快乐不快乐。”
“展开说说。”
“我总是不知道表达完会有什么后果。也猜不透会怎么样。反应快也不是慢也不是。先举手回答,说是没给别人机会。没举手,说慢了,说是简单的问题没几个人答。”
顿了会,小皱眉冷笑一声,补充:“最不能理解的是,问题应该留给不懂的、笨的、差的人回答,而不是会的人。老师问完问题,专门点那些他心里认为没听课的、听不懂的人回答。会的人就没人想回答了,谁想当傻子。”
他描述的场景隐秘、微妙、充斥着隐形的压力,甚至带着一丝窒息感。我还在试着感受和理解的时候,没想到好几个孩子纷纷认同,搭话聊了起来。
“而且,等差的同学回答不上来,老师才叫我们回答,那些被答不上来老师批评的同学就会觉得是我们故意显摆。但是老师叫到了不回答又不行。”
可见,这不是个案,也许是孩子们常常在经历的某种常态。沉默、被动、等待在那个当下就是他们能做出的最安全的选择了,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习惯。
能说出来很好,能疏通很好,能一起分担压力和痛苦很好,能借着分享把彼此的手握在一起很好。重要的是,我们要培养新的能力,创造崭新的关于表达的生命经验了。
我愿意VS我不愿意表达
拉开两张大白纸,分给孩子两种颜色的便利贴,请他们写下愿意开放表达、不愿意表达的情境/原因。他们写下了......
不愿意表达自己
有许多想法是我想去分享表达,但有人会反对甚至嘲笑自己。
曾经是恐惧、不习惯、以及组织语言的困难阻碍了我的表达。
我很想和别人分享交流,可是我总是想不出来到底怎么回答才完美?但我又非常想表达。
曾经是胆小和组织语言失败阻挡我的表达,现在是曾经的噩梦和伤害,害怕陌生人阻挡了我表达。
曾经是不喜欢分享的自己阻碍了表达,我不喜欢别人在我分享之后议论我。
我想听到别人的分享,我感觉别人的更好。
曾经是一些文字阻碍了我,因为我听到某些词语,我就会联想到之前发生过的事,导致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曾经是内向和担心阻碍我的表达,现在是老师。
老师总请一些只有他认为学习不太好的同学回答, 也不会让一个人回答很多次,总是偏爱别的同学。
被限制过一人只有一次回答机会,哪怕是有能力回答也无处回答,曾经犹如一个梦,但里面每一个场景都是限制。
愿意开放表达自己
现在,是鼓励、勇气、清晰、熟悉让我更愿意表达。
信任会让我表达;外向的性格会让我表达;我对自己的信任会让我愿意表达。
我觉得表达和分享能使别人快乐,自己也会感觉幸福。所以我经常尝试表达、分享。
我愿意分享自己知道很多的部分,自己喜欢的部分。
我只有闭上眼睛和看到熟悉的人才会感到放松,表达自己的感受。
在艾森蓝的空间我愿意表达自己的想法,和同学在一起时,和表弟在一起时我愿意表达。(表弟很温柔从不评判我)
在一个人的状态下会自己表达。(写日记)
现在的我有了鼓励让我开始表达内心,但性格还是会有些内向。
孩子们真诚地写下了自己内心深处的真实心声,要感谢他们对我们这个共同团体的信任和交付,毕竟我们彼此才见第二次面。那节课上,时间不足以一一对孩子做出回应,比起解决、纠正,看见是首要。
但,这个学期表达上要做内在推动的方向已然显现:表达的心理安全、组织语言的能力、佐以有频次的表达练习(口头、书面)。
我们能做什么
当我们聆听了孩子们不愿意表达的种种故事,我们能做什么?
我们可以在家庭、在课堂、在所有可捕捉的教育场景中,给孩子们开通一条通往自由表达的通道。同时,自由表达也是一种能力,需要我们陪同孩子刻意练习。我想以此为起点,带孩子们共创崭新的、有柔韧度的学习场域。
故事的最后,我想把丹麦家庭治疗师杰斯伯.尤尔的一小段话分享在这里。这是我想对孩子们说的,也想对自己、对阅读这篇文章的你说的:
“重视每一个与他人相遇的机会,把他人当作一个完整的人去尊重。把自己视为一个完整的人,勇敢表达自己,不担心被他人责备。”
祝福你,祝福我们,祝福孩子们,都能通过练习,获得自由而真诚表达的勇气和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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